“再以此推论,在家里也是一样的,父母就是‘圣人’,没有父母就不存在的子女必须绝对的服从父母,忤逆不孝就是大罪。”
胡问静惊愕地盯着王敞,没想到数年不见,王敞真的有了一丝本事了。
王敞继续说道:“这‘依附’慢慢成了‘感恩’,‘感恩’又成了规矩,规矩又成了理所当然的真理。忠君、孝道,无不如此。”
他看着胡问静,认真地道:“王某才疏学浅,不知道这‘感恩文化’究竟是对是错,但是有一点王某看得很清楚。”
“陛下的‘公平’‘公正’之中是不存在‘感恩文化’的。”
“《礼记内则》曰,‘以适父母舅姑之所,及所,下气怡声,问衣燠寒,疾痛苛痒,而敬抑搔之。’这是要早晚请安。”
“‘父母舅姑之命,勿逆勿怠。若饮食之,虽不耆,必尝而待;加之衣服,虽不欲,必服而待。’这是长辈的命令不问理由不问对错必须要执行。”
王敞慢慢地问道:“若是子女必须对父母早晚请安,必须任由父母打骂剥削和吸血,这公平公正何在?”
荀勖微微捋须,没想到当了礼部尚书对王敞的压力是这么大,竟然真的看进去了一些东西,他看了一眼还在与司马女彦打闹的贾南风,又想到了荀家的废物纨绔,人比人气死人啊。
王敞继续道:“这集体农庄之中也不存在‘感恩文化’的基础。”
“早晚请安也罢了,工作再辛苦也能抽出时间的,集体农庄的规矩再严厉也不曾禁止各个支队或者农庄之内人员走动,被分拆到田庄、养猪场、养兔场、养鸡场等等地方的百姓只要想要维持‘孝道’终究是可以的。”
“但‘孝道’或者说‘感恩’的重点是‘回报’。子女必须回报父母,国民必须回报君主。”
“子女回报父母的根本是什么?是赡养父母。可是这在集体农庄之内竟然是不需要子女亲自‘回报’的。集体农庄之内鳏寡孤独,老弱病残都有农庄负责,子女何来‘回报’?”
“若仅仅如此,那不过是子女捡了便宜,这父母养育之恩由集体农庄负担了。可是那些孩子呢?集体农庄的孩子强制入学,吃穿用度都有农庄负责,这父母的教养之恩在何处?没了父母的教养之恩,这孩子们以后为何要‘感恩’,为何要‘回报’?只怕会理直气壮地看着父母由集体农庄养老。”
王敞盯着胡问静,严肃地道:“微臣不觉得集体农庄养老,照顾鳏寡孤独老弱病残有什么不对。这是善事,大善事!历朝历代不曾有过的真正的仁义之举。”
“但这其中透露出了重大的信息,那就是陛下的‘公平公正’,陛下的格物道、法家、科举等等是没有一个字提到感恩的。”
“陛下的‘公平公正’是不是远远的超过了华夏的‘感恩文化’、‘圣人依附’,是不是让华夏百姓走出了新的道路,微臣愚钝,是看不清了。可是这没有感恩文化的大楚对陛下是极其不利的。”
“百姓不以父母养育为恩,又怎么会感激君主之恩呢?这父母生下孩子之后就没有了恩情,这君主建立了王朝稳定了社会之后同样没有了恩情,为何要感恩,为何要忠心?”
“大楚朝时日越久,这心中无君无父,以为‘将相本无种’,‘彼可取而代之’等等的人就会越来越多。今日是躲在深山之中的‘蜀汉后人’冒出来‘劝进’,明日就是某个农庄之内的社员造反,后日就是某个御林军的士卒刺王杀驾了。”
“陛下武功盖世,哪怕是遇到了刺杀也不在乎,可是长公主呢?陛下的子孙后代呢?”
“陛下的天下马上杀出来的,谁敢造反就平定了谁,可是大楚朝天天造反,这百姓还能安居乐业吗?这公平公正还能落实到百姓的头上吗?”
“微臣知道陛下在荆州农庄的时候就下令所有学堂必须先学‘忠君爱国’,可是这些学子年幼,想要成材只怕还要十年以上,陛下如何面对这十年的百姓不忠?”
“其次在学堂中每日背诵‘没有胡问静就没有美好生活’真的有用?陛下曾言弃儒只需要科举不考,百姓自然会弃儒,此言甚为有理。科举不考‘忠君爱国’,不考‘没有胡问静就没有美好生活’,又有几个学子会牢牢记住这些言语?哪怕日日上课,日日背诵,又有几个学子几个夫子认为这些比格物道,比一张张试卷重要?”
“其三,这仅仅宣扬忠君,又如何让百姓认为忠君是合理的?忠君有何法理性上的依据?要百姓在缺乏感恩文化的集体农庄之中认为忠君是合理的,本身就是矛盾的。天下当公平公正,为何要忠君?为何法在皇族之下?”
王敞长鞠到地,道:“为大楚计,陛下当建立‘道德之法’,宣扬‘忠君爱国’。”
他认为这其实很容易做,“儒家的道德”中有的是儒家原创的糟粕,有的是儒家从其他学术中吸收的精华,胡问静只要从中选择合适的精华就行,以大楚朝废儒不久,儒家文化深入社会个个角落的现实情况,这挑选后的“道德”保证在大楚朝轻易地就能宣扬下去,然后这大楚朝就万万年了。他唯一担心的是胡问静会不会一根筋死脑筋,一定要废除所有与儒家有关的东西,毫不区分有的东西本来就不是儒家原创,尽数一棍子打死。
贾南风远远地看着胡问静附近气氛诡异,急忙牵着司马女彦的手快步跑了过来,低声问胡问竹:“什么事情?”
胡问竹睁大了眼睛,道:“王敞建议大楚朝建立道德学说。”
贾南风不满地看了一眼小问竹,说详细点啊。
胡问静慢慢地摇头,道:“朕不能从儒家思想中去芜存菁。”
王敞叹了口气,胡问静说白絮执拗,其实胡问静才真是执拗啊。
胡问静道:“朕知道孔儒很多东西都是从其他学术之中抄来的,也知道很多东西其实与孔儒无关,忠君爱国,善良诚恳等等美德岂会是孔儒发明的?但是朕别无选择。”
她严肃地道:“你说得对,儒家深入华夏五百年,这天下各处都有儒家的痕迹,天下人十之(八)九把所有道德文化都归到了孔儒之中,不知道孔儒的核心只是礼和仁。”
“所以,朕在废儒之中不能留下一
点点的缝隙,唯有矫枉过正,让所有人以为碰了儒家就会被流放到竹州沙州。过得几十年,没人记得儒家究竟是什么了,朕才能将儒家或者诸子百家之中被儒家采用的精华推行到天下。”
王敞摇头:“几十年?陛下能忍受几十年的危机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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